Chapter26
陆云踪在她身侧,见她忽然靠过来,眉头轻蹙,眼神警惕又紧张,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还强撑着不肯退,于是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煞有介事地吓唬她说:“难说。人家说得信誓旦旦,也许真得有鬼,说不准还是个色鬼,专吃你这种貌美如花、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韫曦哪能不明白他是在胡说八道,她又气又怕,抬手就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嗔道:“你……没个正形!坏蛋!”
陆云踪见她如此,心里涌上一层悸动,陌生却又别扭,他很不自在,收敛了唇边笑意,往旁边挪了半步,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可是韫曦心中惴惴不安,见他一退,反倒更慌了,依旧拉着他的袖子左右张望。
陆云踪忽然毫无征兆地喊了一声:“啊。”
韫曦整个人猛地一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还没等她惊叫出声,就看见陆云踪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着,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韫曦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他耍了。
她又羞又恼,牙关磨了磨,故意板起脸来,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那天在茅草屋就不该救你,就该让王亦安的人把你捉走。我再救你,我就是小狗!”
“行啊。这儿不就是常家老宅么?你现下就去寻那老虔婆,告诉她,让她那个宝贝儿子赶紧来,把我这‘祸害’领走,倒也清净。”
韫曦眨眨眼,听他这般称呼常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也认识常氏?”
陆云踪冷笑:“打过几次交道。”
韫曦看他继续往前走,紧张道:“要不……还是别进去了吧。”
好奇心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才她还想着一探究竟,可真站在这院子里,那点好奇早被阴凉和不安吞了个干净,只剩下隐隐的担心。
陆云踪原本还想着再吓唬她几句,想看她再露出一点慌张模样,毕竟小姑娘炸毛的样子真得很好玩。
回眸,小院年久失修,可她却亭亭玉立,让这凋零已久的院落里忽然显得明亮起来。
他并不是王亦安那种公子哥儿,他在江湖上见过很多女子,与她们快意恩仇,彼此间率性而为,不会有什么男女拘束,可眼前的姑娘温柔灵动,却总是令他胸口怦然片刻,是一种从未有的感受。
目光一转,掠过院中破败的陈设,心口忽然说不出的酸涩,原本到了嘴边的戏谑,换了个方向,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下来:“你若害怕,就在这里站着。我去去就回。就算真有什么,也是温柔的、慈眉善目的那种。”
说到后头,陆云踪语气里掺着一点旁人难以察觉的怅惘,像是记起了什么旧事,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只在眉眼间一闪而过。
韫曦追问道:“你去做什么?不是说要拿东西吗?”
陆云踪抬手,朝院子里遥遥一指:“东西就在这里。”
韫曦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只见屋里头一片冷清,门窗半掩,哪像是有什么好东西的地方。她心里一紧,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她可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于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房间不大,早春的日光透过窗户淡淡地洒下来,照在残破的窗棂上,反倒显出几分冷清的安静。角落里还摆着半只石制花盆,盆沿雕着细细的纹样,只是花早已枯死。廊下残留着褪色的帘钩,样式精巧,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屋中虽凌乱,却能看出原先摆设的位置并不粗陋。只是许多东西像是被人刻意砸坏、翻乱过,桌脚断裂,屏风倾倒,仿佛有人曾在这里发泄过怒气。
陆云踪熟门熟路,神色如常,仿佛对这里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他径直来到卧房前,床榻早已空空,只剩下断裂的床架,梳妆台歪在一旁,镜子碎了一半,映出斑驳的影子。
他走到墙角的一只旧木柜前,伸手打开。
柜中并没有衣物首饰,反倒放着几件不太起眼的小东西。
陆云踪将它们一一取出来,放在手心。
那是些木制的小玩意儿,雕得并不精巧,却十分用心。有的是小兽,有的是简单的花草,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比例并不对,却能看出刻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木头已经有些发旧,边角被磨得圆润,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韫曦忍不住问:“这些东西……是你的?”
“是。”
“你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小时候,在这里住过。”
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抬头,脑中念头飞转,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常家的亲眷?”
“不是。我是他们家的孽障,也是死敌。”他说得波澜不惊,一边把那些衣物包裹好。
韫曦被他这话弄得云里雾里,只是抓住一个重点:“可你姓陆。你又说和常家有这样的关系……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陆骁这个人呢?”
“我……”陆云踪的话才起了个头,院外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他一伸手,按着韫曦的肩将她往屏风后一推,压低声音嘱咐说:“先别露面。”
隔着木质屏风,韫曦只能看见院落外模糊的人影晃动。
陆云踪转身,提起包裹,大步流星出了厅堂,背脊笔直,正对上走在前头的常氏,身后还跟着冯潆潆。
常氏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外人,唬了一跳,起初并未认出眼前人是谁,只觉这青年身形挺拔,气度冷硬,可当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包裹,再上移,触及青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与下半张与大哥和那个自己恨极了的人相似的线条……
常氏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恨意丛生,声音一下子冷了八度:“你这孽畜,又来常家做什么?”
陆云踪逆着光,神色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嗤一声:“我来拿我娘的东西,关你什么事?没事的话,给我滚出我娘的院子。”
常氏气极反笑,冷笑声里满是刻薄:“你娘的院子?按辈分,我仍是你姑母。你这般目无尊长、言语无状,果然,你娘身上那层贱皮子里的血,是一滴不剩地流到你骨头里去了!”
她目光扫过院内,语气愈发尖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常家的,跟你那个不知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迷人心窍不要脸的狐媚子娘,没有半分瓜葛。识相的,立刻给我滚出去!”
陆云踪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只慢悠悠说着:“也是。我娘是身份卑微。可那又怎样?我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讳,与我娘定情。至于你,我爹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常氏脸上那层端庄持重的假面,在这轻描淡写却直戳心窝的话语下,骤然崩裂,尤其是陆云踪还这么大喇喇地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剧烈的羞愤与积年的怨毒轰然冲垮了、理智,她保养得宜的脸庞瞬间涨成紫红色,五官扭曲,早不复平日里的模样,指着陆云踪,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小畜生!孽障!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转向院外,常氏嘶声力竭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给我把这目无纲常、忤逆犯上的畜牲拿下!家法!动用家法!今日我非、非打死这个祸根不可!”
话音未落,院门外已经有几道人影迅速逼近。
陆云踪冷冷一笑:“就凭你们?”
说罢,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寒光乍现。
常氏身边也都是王亦安跟前出来的练家子,可自然比不得王亦安训练的那批死士。
陆云踪今日是有备而来。
左右两护院棍棒刚抬,他已侧身而入,剑光一闪,寒芒贴着对方腕骨掠过,只听“当啷”一声,兵刃落地。
他脚步不停,借势一旋,已逼至常氏跟前。
擒贼先擒王。
剑锋横出,稳稳架在常氏颈侧,几乎贴着皮肉。
旋即,陆云踪手腕轻轻一送,一线血丝顺着常氏颈边慢慢渗出,在她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谁先动我,我就先杀了她。”陆云踪看向众人,面无表情,眼睛却寒冷如星。
护院们目目相对,不敢造次。
常氏被逼得仰着脖子,冯潆潆就在旁边,也跟着脸色由白转青,一手挽着常氏手臂,一手想要去推搡陆云踪,可又不敢。
常氏眼中怨毒几乎要化成实质,她不肯服软,满心的怨怼和羞辱感,想起一幕幕往事,尤其是陆云踪爹娘郎情妾意的一幕幕,嘴角抽搐着,仍旧破口大骂:“孽畜!小畜生!你竟敢……竟敢对我动手!我一定要让我儿杀了你,将你千刀万剐!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当年你生下来的时候,我爹就该亲手掐死你这祸根!”
“是啊,没办法,贱命之人,偏偏就是命硬,死不了。再说,你那好儿子王亦安,若是知道你假公济私,动用他麾下的人手,来处理常家的‘私怨’,还闹出人命。你猜猜,你那位教养得文质彬彬、向来以‘顾全大局’‘心怀天下’自诩的好儿子,是会选择帮你杀了我这个‘孽畜’以全孝道,还是会先斥责你公私不分、滥用职权,坏了他苦心经营的名声与前程?”
“你……”常氏气得一个倒仰,却又对他的话无法反驳。
冯潆潆硬着头皮开口劝道:“二、二表哥……姨母也是气昏了头,你、你别冲动……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
“谁他妈和你们是一家人?”陆云踪睨她一眼,“别喊我表哥,我嫌恶心。”
冯潆潆被薄了脸,整张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只得咬咬牙,凑到常氏耳边,压低声音急促说道:“姨母……贵人还在府上呢,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对表哥前途不好。”
常氏闭了闭眼,念及儿子,只能咬咬牙,挥手让那些人退下,不甘心地说:“都退下。你拿了东西就赶紧滚。以后,再不许踏进常家半步。”
陆云踪大笑:“我的事,你还管不着。该滚的是你们,别脏了我娘的院子。”
常氏脸色铁青,却终究没有再发作,只能冷哼一声,与冯潆潆离去。
院中安静下来,韫曦慢慢走出来,刚才的一番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却又一头雾水。